瓊樓玉宇的絕世風景《國寶》專訪:李相日導演

要形容《國寶》,除了日本票房突破160億日元、歌舞伎、女形、吉田修一、李相日、吉澤亮、橫濱流星等標籤,筆者認為電影的真正魅力在於,讓觀眾提前經歷了一整段五味雜陳的人生,電影餘韻更開始演化成自我反思--我該如何活得更好?

這無關電影時長、故事幅度及地域限制,電影覆蓋人生那些無以名狀的情感、生命中的美好與憾事、血脈的宿命論、高處的不勝寒、人際關係的愛恨交纏,以致如何在時不與我的世界立足等等,無不是人窮一生之力去尋找,也未必有答案的課題。電影如此恢宏,又如此私密,不禁令人好奇,李相日導演看到的世界是怎樣的?

親密與嫉妒

李相日導演對吉田修一的小說情有獨鍾,繼《惡人》和《怒》後,是次將《國寶》搬上大銀幕,當中最大原因,是被喜久雄和俊介之間的複雜情感吸引:「喜久雄與俊介既是對手,又不止是對手,兩人之間有愛,卻無可避免較勁,圍繞二人的關係,有各種層次和感受可以深入探索,這是我認為《國寶》最有魅力的地方。」

觀乎導演前作,擅長捕捉人性的弱點,探索親密關係裡信任崩解的一刻。喜久雄和俊介即使是羨煞旁人的戰友,但當俊介在台下看到喜久雄出演《曾根崎心中》,兩人之間彷彿有道無形的高牆,迫使俊介離開現場,離開喜久雄,似乎應驗了Oscar Wilde的名言:「任何人都能同情朋友的苦難,但要替朋友的成功高興,卻需要非常高尚的品格(Anybody can sympathize with the sufferings of a friend, but it requires a very fine nature to sympathize with a friend's success)。」

導演認為,人始終逃不過不信任及妒忌的心,但二人關係更特別和珍貴:「他們的關係複雜在,俊介知道喜久雄以怎樣的背景來到自己生命,兩人曾朝著同一方向前進,有受過同樣的苦,即使後來起衝突,各不相往,但共同追求和對彼此的了解,讓他們跨越到一般的妒忌之心,終再走在一起。」

導演笑說,他就是人有妒忌心的最好例子,但當他覺得妒忌心作祟,他就會照鏡,看到鏡中的自己很醜,就是最好的提醒。

從宿命起步

喜久雄作為沒落黑道之子,隱姓埋名進入重視血統、行襲名制度的歌舞伎世界 ,縱有傲視同儕的才華,積極開展新生活,卻始終欠缺正當性,甚至被制度內的人以出身為由抹殺。而無論是《惡人》、《怒》還是《流浪之月》,都有角色試圖掩飾過去,開始第二人生時,逃不過被揭發而陷入危機,蒙上濃厚的宿命感。難道人的悲劇在於,再努力也難逃過去的逆襲?

導演指,人最有趣的地方,是在這些背景下作出的選擇:「人沒法選擇父母,也沒人為你鋪好未來的路,關鍵在大家怎樣在自己的宿命上作為出發點,去活出自己的人生,尋找自己的身份。因為每個人的看法和選擇都不同,當中必然會犯錯,所以他們尋找答案的故事就很吸引。喜久雄就是很好的象徵,他沒有歌舞伎世界重視的血統,但他有驕人的才能,可以跨過那麼高的門檻和牆壁。人的才華如何左右你最終到達的位置,也是電影想探討的部分。」

才能與狂氣

才能是喜久雄突破血統論的武器,為追求心中的藝術殿堂,他願意犧牲一切,甚至「與魔鬼作交易」,在追逐那藝術風景的過程中,更傷害不少身邊人。到底藝術吞噬人性,是通往殿堂的必然結果,抑或只是人自私的藉口?

「我認為,可能要像喜久雄一樣,帶點瘋狂的狀態,才能達到藝術上巔峰的極致。當然不同人有不同心態,有些人是為滿足大家的期待去創作,有些人是聽從內在的聲音去行動,但即使是我們形容為自私的心也好,作為一個人想達到成功的位置,這些自私可能是他很重要的燃料,推動他繼續達到目的的能量。要追求藝術最高的境界,這些東西是必要的。」

導演多次用日文的「狂氣」、「波亂」,形容那個極端的狀態。他相信只有到達那個境界,才會知道自己到達了沒有。正如電影後半段,喜久雄追尋一個沒人見過的領域,如何讓觀眾理解這種意識和精神,這是導演認為最難表達、也是他最想表達的東西。

等待演員到位

李相日導演擅長放大角色的情緒,例如是《惡人》清水祐一的孤獨、《怒》愛子的悔疚和小泉的悲憤、以至《國寶》喜久雄和俊介之間的拉扯,無不令人揪心,他到底如何指導演員?沒想到,導演的答案竟然是--

「演員的演技,經歷了很多去累積,形成深厚的底蘊。但作為導演,會想演員拆開一直建立的功力,讓他們不要演,將他們自身最核心的部分,與角色最核心的部分,呈現出一致感。但演員不會明白導演這想法,尤其愈出色的演員,愈有一套方法演戲和創造角色。導演也不可以跟演員說,我現在不要你演了,所以一直以來我認為最有效的方式,是等待。」

導演補充,這不是被動的等待,他選擇的方式,是一直跟演員Say No,讓演員自己再摸索和理解,一旦演員Click中那個位置,導演由那一刻開始就會不停肯定他,讓演員明白他們找到了方向。

未知的魅力

《惡人》、《怒》、《流浪之月》口碑載道,如今《國寶》除了票房破紀錄,更在各地掀起風潮,導演的地位無庸置疑,對現階段的他來說,看到他想看見的風景了嗎?

「其實在拍電影的這些年,累積了這麼多的作品,我覺得自己已經知道輪廓是什麼。但是也有些瞬間,即使知道自己大概想要的是這些東西,但這個大概也不是全貌。正正因為你追不到,或者你看不到,才引你繼續追尋,我也還在追尋。我相信,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那道風景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