告別錦興印刷  電腦取代不了的活字印刷美學

「呢一行冇晒,冇咗啦。」消失時代,老店結業如潮,活字印刷,古老行業,也留不住。1976年開業,位於西營盤的錦興印刷,在四月底結業了。這家本地碩果僅存的活字印刷舖,由師傅梁生和老闆謝生二人守護了近半個世紀,最後還是要落幕收場。舖內,陳列了幾十年的傳統印刷工具,以及一個個英國製的鋼造字粒,均淪為廢鐵。「變成爛鐵,一公斤十蚊都無,只有九蚊。」謝老闆惋惜說。但字裡人間,還有情義,二人寧願送給下一代。街坊來過找「Hong Kong」的字粒作留念,梁師傅飛快找著這幾隻字,送給快將離港的他們。梁生說:「一路順風,快找到新生活。」而其實要找到新生活新日子的,不只錦興,還有我們。

梁師傅請理字粒,作排版之用

面對舖頭結業,梁生不斷說:「被淘汰啦,冇價值,都係電腦化。」上一代的老店,被時代淘汰,但手藝仍在。不懂英文的梁生,從事英文排版57年,英文字對他而言,超乎文字,幾近美學。不論字體大小,行距,工匠都能娓娓道來:「這種美感的思考,不是電腦所能給予的。」時代淘汰行業,而不是美感。「日子難過,見證無數分離道別,但也看到價值。」

不同的字粒及鉛片,活字印刷,就是靠這兩者互相配合

鉛片排版法

走入錦興印刷店,印刷機械聲音隆隆,角落擺放著一排排擁有40多年歷史的木櫃。木櫃上放滿了過千款不同字體的英文字粒。十幾年前,錦興從伊利近街搬至西營盤,專門從事活字印刷。印刷過程看似簡單:在字海中尋找字粒,找到文字,排好版,便開始校對和印刷。最高峰時,錦興有三十多位員工,算是在同類家庭式印刷店中最具規模的了。他們的客人包括︰化驗所、船務、工廠、寫字樓及醫院。1979年,商務印書館結束了活版印刷部門,但錦興的活版印刷卻延續至今,不要少看家族式作業,賣點是平靚正,在80年代末的高峰期,他們曾協助中環的海外公司印刷,用心照顧客人需要。

現在打開Word,調整行距(spacing),「121314」任君選擇,只需三秒就搞定。但這個動作,老闆謝生卻學了三年。他說:「六十年代,我在中環學師。地方在伊利近街、堅島附近。以前《華橋日報》、《紅綠日報》都在中環。」當時印刷行業興旺,不論傳媒,還是活版印刷,也以中環為重心。60年代,香港共有600多間印刷廠;到了70年代,行業蓬勃,更增至1500多間。錦興便是其中一員。「我們在1976年自立。之前做了78年師傅,才開舖。」那時他沒有電腦,只靠一塊塊的鉛片。

比起用鋅鐵做板的平板印刷,活字更為靈活方便,但需要更多技巧。一塊小小的鋼板,舖上不同文字和符號,印出四色的文件,滿足大小公司的要求。「字粒比平板好,平板一曬出來就死,活字則可濶一點、高一點。可以用鉛片調整字和句子的高度與長度;想開濶一點,就撮入去,想窄一點,就拿走鉛片。」

不懂英文的英文排字師傅

店內另一位老臣子梁師傅,身世很傳奇。他雖然小學都未畢業,但作為碩果僅存的活字師傅,卻擁有近六十年的英文排版工作經驗,他講得頭頭是道。「我專門執英文字,但唔識英文。我在中環長大,在新會商會讀書,但讀到小二,14歲就做來做學師,當時連26個英文字母都未讀過。現在70歲了,做了排板已有四五十年,所有字母我都認得,但始終唔識寫。」梁師傅巧妙點出工匠的智慧,排板變成習慣,進化為美學。他認得到manageroffice,明白意思,但寫不得出來。發現有錯字他會立即改正,但一切「英文」只為工作,卻不會在生活中使用。

香港是國際都會,不同國家的公司也慕名而來,曾幫襯錦興的有意大利公司,也有德國公司。而不懂英文的梁師傅,面對意大利文和德文,自然也不怕。他說做德文要好小心,因為字母上面會「多了一點」,有時又會「多了一撇」,「這些字粒香港都找不到,需要從海外訂返嚟,再小心逐一校對。」工多藝熟,只要跟英文字母相似就不成問題,經驗搭夠。他用厚度不一的鉛片製造不同文字距離,創造公文的美感。上行是30個字,下行是只有15字的公司名,梁師傅自動在腦中換算兩者的字體大小,令兩行看似一樣長度。平時電腦Word一按「置中」對齊,梁師傅就用半世紀的經驗應對。

梁師傅將字粒,先放在鋼呎上,再排到鋼板上,作列印

「一行字幾長,有的多少字,開窄定開濶,用二三條鉛片就得,」日常電腦更改字體,按一下就能由Roman 改為Corsiva或斜體,但在活字印刷的世界裡,梁師傅就要重新在木櫃裡找出新的字粒,逐字重新砌作。所以,更改字體的效果模擬測試,只在師傅的腦海中運作,沒無按鍵,純粹憑藉經驗和手藝。而木櫃裡每一個抽屜,都放著一款不同的字體。位置都牢牢記在師傅的腦海。梁師傅說,這幾十年來,最困難是排斜列的英文字,「斜線,要睇佢斜,執到佢斜,粒粒都要人手執,拿鉛片打斜,再用板撮四方。」最繁忙的年代,是八十年末,股市興旺,每天晚上九時才下班,見老闆多過妻兒。問他是否香港最後的活版師傅,他笑著徐徐說︰「我唔想退休,因為這行無師傅了。做活版車,最底消費都六十幾歲。好多不是移民了,就是釘蓋了。」

錦興印刷公司,不少街坊閒時在舖頭跟梁師傅談天

日常的印刷店

8090年代,社會急劇轉變,錦興印刷,曾跟我們息息相關。當年他們曾協助瑪麗醫院印刷入院紙和藥紙;80年代政府文件需由官方印刷,但政府印製需時,要兩三個星期才收到。醫院就「偷雞」找他們印刷文件,但當時invoice不可寫「印刷費」,要寫成「文具」,不然不能收款。賺到錢,幫到病人,兩位師傅說起往事,仍津津樂道。

八十年代的香港,社會事事講求程序,所以工廠也需要標準化。為了獲得 ISO認證,每箱貨品,都需要印製四張的封面紙,標明製作者、運送目的地,和日期。現在店內牆上貼著一張「美洲」紙,謝老闆說這是「空運公司版頭紙」。那時,美洲雖然很遠,但在西營盤也看到;香港找到世界,世界也見到香港。謝生說昔日香港印刷業繁盛,曾維繫其他地方的華語文化。「古巴的(印刷用品)是香港運過去的,當時那邊好落後。香港曾經係協助海外華僑維繫中華文化的橋樑。那些較窮的地方,字粒通常都係在香港運過去的。」

40多年歷史的木製字粒櫃,當年的賣價等於現時10多萬

而店內的木字櫃,款式大小不同字粒,亦來自歐洲各地,「斜體來自英國,當時賣百幾二百蚊一套,香港做唔到,無這種機械,鋼水也不行。英國的品質最靚,銻硬好多,但好多都已經唔見咗。還有來自西德、美國、捷克,捷克最平,但做得無咁好。」謝老闆說,「香港無得買字粒,唔見咗就無。有時凹了崩了,亦無得配。」梁師傅望著字粒,有說不出的感情。

二人站在陪伴了自己四十多年的字粒木櫃旁,依依不捨。謝生的創業過程,靠的是毅力,「一腳踢,搞了三兩年之後才多了人幫襯。當時賺到錢,就買工具,十幾萬的投資。現在這個有歷史價值的木櫃,半賣半送的賣了給教育團體。希望能教懂下一代,甚麼是印刷。」

印刷店結束,謝老闆並未退休,繼續服務熟客

工匠的美感教育

「現在酒樓不再人手落單,一按電腦,訂單直接在廚房印出來。但以前落單,一共會寫三張,一張給廚房,一張給客人,另一張留給侍應。」自從錦興失去幫食肆印刷單簿的生意,意味著完全電腦化的時代來臨,亦預示了錦興的結業。可是,時代雖然要淘汰活字印刷,下一代雖然懂得Photoshop,卻未必懂字體的美學。梁師傅他不用間呎和計算機,就能換算字距和行間;不懂英文,但英文對他而言,只是一種美學符號。手藝,需要時間浸淫,而他更浸出了自己的風格。小至一張收據,他對上面的標誌和字型都有一絲不苟的執著。

「公司名的字體要用最大,經理職稱則只需兩毫米,但是大的字,跟小的字,句子長度要一樣,一切都係靠經驗。」習踐出來的美學,就是「Vintage」,保留香港工匠的時代精神。電腦學不了的質感,絕不是一句「印刷式微」可概括。

攝影︰Galileo Cheng