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案內人HONGKONGSHIMA》從福島走到港島 胡境陽與黃衍仁尋找「夢的出口」

從排練室走出牛棚已是黃昏時份,胡境陽與黃衍仁剛從戲中稍稍抽離,看一眼現實的街道行人、如夢似幻的夕暮燒天,又走回排練室擔當導遊,帶領我們一探《案內人HONGKONGSHIMA》。創作起點,同樣是黃昏時段的一個夢字,境陽獨遊京都,到了高台寺,雖不得其門,卻在木柵深處黑暗中,看到燭光下映著「夢」字畫,彼時豐臣秀吉慨嘆人生如夢,此時在禪寺中成為深邃的禪意,這種難以言詮的觸動,成為《案內人HONGKONGSHIMA》的開場意境。

由日本出發,看香港

寫日本,可能只想換個心情,「編寫《聽搖滾的北京猿人2021》時,因為結構龐大做了大量研究,令自己Overload了,所以想輕鬆一下,馬上想到以往在日本浸溫泉及和食的美好,以往每隔一兩年就去一次,但疫情關係只能困在香港,所以2020年就決定寫一個身處日本的劇作。」本想放輕鬆地自由創作,把過往旅日時有感受的都嘗試放進去,但越蘊釀,越發掘出日本的沉重之處。例如遊歴地中美術館時,藝術品中超渡死亡的意念最終轉化到戲中。境陽在福島事件後第一次旅日,受災處處,海嘯後的日本有種世界末日的感覺,覺得日本是災劫之地,正是與香港的聯繫之處。

旅日時兩地的畫面總能對照,2019831日境陽在日本,剛由禪寺回酒店就看到種種畫面,往後在火車站的大銀幕看到撤回條例的新聞,人在日本,但香港總在眼前,「香港深陷另一場災劫中,不是自然的地震與巨浪,但很多事物都在漸漸崩壞中,一種不知明日甚麼會消失,不知在街上行走會否安全的感覺,令我突然想起2013年身處日本時對幅射的恐懼,而香港的擔心不知從何說起,又或已說太多,當我去回顧每件社會事件時,對我來說累積成一個巨大的心潭,簡單構思已經太沉重,亦無從收結。」日本311事件與香港反高鐵的幾近同時,境陽決定《案內人HONGKONGSHIMA》以311為主要意象,處理十多年累積下來的鬱結,港人如何經歷社會改變,又如何以日本去講述香港。

但作為遊客,去理解日本是困難的,我們只會看到完美的日本,與真正的相隔甚遠。境陽認為「日本是可以令人隱形的城巿,不鼓勵人與人的交往相處,很多事情都可以自己達到,只要按制就可點餐,不需要講日文,在一個鬧巿中有隱形的感覺,隨時變成透明,很適合一個孤獨的旅程,這種疏離感在創作時緊緊抓住。」衍仁認為日本表面美好,卻存在一種高度城巿化的高壓,「在日本坐地鐵時,有一刻我感到崩垮,不知為何很難受喘不過氣來。即使日本有澡堂這種令人舒泰的地方,但都不減城巿的壓力,同時存在只會令兩者都到達極端,而我們現在的生活都習慣了。日本在「素人之亂」聚集了一班人,不喜歡守規矩、太乾淨,會在街上到處飲酒,就是對高壓文化的反抗。」可惜這班人相當小眾,境陽嘗試問東京人對311的看法,驚訝他們只會笑而不語,「1967年淺間山莊事件後,日本人的政治熱情破滅了,不再熱衷政治,單單社畜生活的折磨都夠摧殘人生,能回到生活小確幸中就算。」兩地人不約而同地退避政治,生活在某種高壓中不問世事,似乎是兩地沉重的聯繫。

直播中看香港,屏幕中看世界

尋找靈感時,境陽在youtubeKyoto's walk,發現有大量影片,「拍攝人不說話不配樂,只有環境聲就猶如親歷其境,令我投入其中,我會邊播片邊做早操拉筋。」屏幕的幻象構成虛幻的感受,令境陽想到2019年的直播,使身在家中卻對現場各處瞭如指掌,而身處現場的人難以接收資訊,混亂而不知發生何事,直播中卻看到他們驚險處處,使每一刻都很緊張,衍仁甚少看直播,以減少虛擬刺激,「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,親身參與時可以自己決定去或留,看直播一次看九個鏡頭,在腦海很難處理,亦難以決定何時不看,暗地裡留下了很多焦慮。」看屏幕的記憶反而比在現場的更深刻,這現場與屏幕的聯繫被境陽延伸到戲中,發展成一種互望的關係:「身處香港的人需要去看日本,以這些幻象去喘息,而身處日本的人看直播中的香港,卻會有一種內疚,就像拋下了同路人遠走他方。兩者都太沉重,我選擇找一些較輕的角度去講述,由屏幕兩面的關係,尋找處理這些感受的方法。」

這種輕並不輕鬆,衍仁作為讀者去閱讀,很欣賞境陽的處理方法,「他會以小見大,透過一些看似無足輕重的敘事,在其中看到很大的意念,例如看著屏幕上的日本去做運動,以看似無聊的事情,間接探討虛實兩者的關係。」這關係在現代人生活中是越來越普遍,越來越混淆虛擬與現實,記憶的真與假、經驗的虛與實、現實見過還是發夢夢到。與往日甚少接觸外界的鄉村人很不同,現代人三歲已經看外國的兒童節目,習慣從媒體吸收資訊,從屏幕去看世界,但亦常被視覺欺騙,狹窄地覺得所看的就是全部,忘記了在地存在的真切感。衍仁指以往從電視得到的世界會較統一,「我們都知道Michael Jackson,但現在不同圈子可以塑造出他對MJ的想像,十個channel就有十個MJ,這些媒體為你塑造出世界整體是如何的印象,而我可以不知道這些媒體,令我倆對世界的理解可以毫無交集。」人類世界必然變得碎片化,似乎無可扭轉,發展只會不斷仔細分裂,衍仁認為這變化無分好壞,未必構成問題,「就算別人有多不同甚至語言不通,只要對人有真心的交流及同理心,你也可以跟他交流,但無心的話,毗鄰的人亦難以溝通。」

何處是吾鄉?未生的故鄉

現在很多人視香港為故鄉,但這種鄉下卻是混雜而疏離,境陽直言香港作為整體是被灌輸的,港九新界離島都不一樣,香港本身是分隔的,我們卻從鏡頭中接收到對香港的描繪,印象就是在電視營造出來,「如果香港精神是勤力,那我可能就是外人。」和大多數港人一樣,境陽每次旅日都如回鄉,因為日本可以尋回很多在香港已消失的事物,例如舊玩具和老CD舖。他亦提到對英國的親切感,是來自英倫音樂而非殖民地歴史,當在演唱會中,與萬人一同為一首歌感動,他就切實地感到身在故土。但甚麼是故鄉?「故鄉是一些精神性的象徵,去發掘什麼可以成為我精神上的根,情感上的根,這些根在自己的成長歷程中累積出來,叮噹的家與徙置區中的樓梯、足球小將與屋邨籃球場的足球,所有事物在記憶中混合起來,到某個年紀才發現,成長點滴就是故鄉。」假使一天要離開,他都會堅持廣東話寫作,「我植根於廣東話,是我的思維方式,我的情感表達會依著語言,塑做出我的人格,可能這才是我的故鄉。」

此地如彼岸,故土可能從未存在,衍仁在《泊泊, 瘋子的鏡》中有一句「眼淚掉下種子飄過未生的故鄉」,你的歸宿,在地域與現實上可能尚未出現,要那些根在你心中種植,讓它生長出來。衍仁認為故鄉的概念並不重要,視香港為故鄉,只因為很習慣香港的生活模式,是一種依戀,但不必以香港風格生活,只要給予尊重就夠了,反而他會從世界的視角去看人類,「人類在世界各處、歷史長河中,所發生的事不論好壞,其實都能給我們學習或教訓。香港政治上必然要面對一種無窮倍大的陌生與謊言,當目光轉向世界各地的人類經驗,極權的謊言在每個時代的社會文化都會出現,以往納粹德國的氛圍,能在今天約莫感受到,就如歷史輪轉,一段時間之後輪到我們,而別人的經驗與困苦,其實能夠幫助今天我們如何面對。」

排練中音樂與表演的free jamming

作為編劇,境陽曾下過宣言說「劇本中每個文字甚至標點符號都經過深思熟慮,不容改動」,但到做導演時,他會容許刪走某段對白,哪怕只是演員讀得不舒服,「排戲期間要不斷反省自己,有很多我腦內的劇場想像,當開始排練而空間漸漸定調時,那些想像都要依著排練而撥走,亦要幫助觀眾去鎖定視點,在舞台上難以呈現的就要改動。」這種排練的彈性,使演員在有更多自由創作,甚至令音樂創作變得更好玩,衍仁在《案內人HONGKONGSHIMA》飾演敘事者,不需明確地進出角色,所以比較著重現場音樂表演,「劇場中做live會發生很多很有趣的事,與在家作曲再配樂大有不同,很多互動可以玩,加上還有劉子斌和陳瑋聰一同玩音樂,可以一同jam歌,令我更樂在其中。」一般排練會到最後才加入音響設計來配合表演,而今次有樂隊可與排練即時互動,音樂營造氛圍讓演員抓住,幫他直接進入某種情緒,產生更多即時的火花,碰撞出更有機的可能性出來。

境陽相當信任衍仁的觸角,沒有預選樂曲來要求他仿作,例如最初討論應否為日本風格定調,最終毫不預設,讓他自由發揮,有足夠空間去創作。衍仁笑言:「阿陽給了我整個劇場的空間。雖然不預選令我更有空間探索,不過其實就算預選,其實依然有創作空間,這個創作一半為音樂,一半其實為了走進文本,劇本寫到某地步,其實會知道要用什麼樂曲,預選歌曲建議我唱,對戲劇發展有幫助的話,其實我會樂意去唱。」但即使參考,亦不是簡單地依著某種曲風創作,內容可以很理念的,「我聽了不少日本禪僧音樂或三味線solo,不是模仿其演奏技術,而是學習當中美學,嘗試用自己方法去營造出來,例如禪味一般以為單單是寧靜,但其實可能是當頭棒喝,不一定是讓人舒服,這些理念會影響著我去創作音樂。」

與境陽合作已經7年了,衍仁覺得這種合作是很難得的,「兩次表演《聽搖滾的北京猿人》都演德日進,其實這角色在《荒幕行人》時已有雛形,我能有三次表演時間探索角色,重複排練之中累積了很多感受與想法,幫了我去寫首主題曲《麵包與玫瑰》,是我自已也意想不到的。」衍仁的音樂製作相當廣泛,單曲、電影、文學改編都深具經驗,所攝取養份都能放到劇場中,他覺得劇場與為個人作曲很不同,「劇場中我要先進入敍事的世界,看戲劇要經營什麼,而不是由我自己角度去看世界,我覺得阿陽的劇作是很需要效果的,例如要有日本感覺,就需要一些典型效果,而我亦思考音樂能否不單只純粹是功能性,仿似及隨俗以外,還可有什麼可玩性,可加甚麼入去,來產生原創的感覺與意義,這是今次製作中不斷的問題。」

困境中尋找出口

衍仁認為《案內人HONGKONGSHIMA》與以往的劇一脈相承,直接反映作者在香港生活時所感到的情緒與思考,所以多部作品的困境都會很相似,「透過故事比喻出所身處的困境,藉以表達我們有這些創傷與渴求,所以必然是沉重的。幸好境陽的筆觸玩味十足,語言上充滿喜劇感,一些沉重或靈性的例如德日進的理論,他會以相當世俗的角度與現實產生碰撞,用靈巧而不沉溺的態度貫穿全劇。」網民語言是劇中很有玩味的手法,《荒幕行人》已很有意識地介入網絡世界,境陽說他在寫劇本靈感空白時,總會用手機看討論區,人們網上話語中的思想與情緒都相當真實,「我選擇把這些話語直接挪用到劇中,如同現實中身邊朋友不自覺的晦氣話語,都影響了我的人物塑造。」

我們每個人都要為生命尋找出口,境陽找到以寫劇本作為志業,但多數人,包括劇中人物都找不到,衍生出一種流離的感覺,找不到自身位置與流離浪蕩。他們不斷的投入與爭吵過後,不知如何走下去。「但其實劇中人物會渴求一些改變或出口,這可能是我所追求的希望。」這個希望並非一個口號,境陽以劇場為屏幕,以不同角色去盛載不同感受,如同《案內人HONGKONGSHIMA》帶領我們空梭於現實與虛擬之間,過去與現在之間,經歴種種困境,再嘗試走到出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