拍攝當天，吳林峰經過旺角通菜街73號，一家名為「一生懸麵」的日本拉麵店門前。可能店名跟盧瀚霆（Anson Lo）單飛歌曲〈一所懸命〉類近，吳林峰見狀忍不住說：「呢個名真係好正！」但其實老闆大概是「柳柳粉」，玻璃店門上張貼了一張柳應廷（Jer）新歌〈離別的規矩〉的應援海報。無巧不成話，作曲的正是吳林峰。20年前他從福建寧德移居來港，偶然之下，就在這家地舖的同一位置，跟茶餐廳老闆學習廣東話。物換星移，那間茶記早已結業，但當吳林峰重遊故地，回憶中的一切依舊歷歷在目，看着茶記現址、Jer的海報，以及作曲的自己，一下子所有關於自己成長的片段都串連了起來，連他本人都打了個冷震：「嗰下我真係覺得好黐綫！」
談起吳林峰的音樂路，很多人只會記得他當年從沙田出發，手執一支結他，從城門河畔開始四處busking。後來出道成為歌手，逐步走進大眾視綫，可實情旺角才是所有事情的起點。童年時趁父母外出工作賺錢，他偷偷落街到處闖蕩遊歷，從奶路臣街到通菜街，由Chic之堡到信和中心，令「種籽」遍布整個「世界中心」，默默耕耘，見識隨時日茁壯成長，繼而變成潤澤自身的養份，偏偏這一重要章節從無記載。假如沒有旺角，吳林峰可能沒那麼快學懂廣東話，他的生命未必會有音樂，也就沒有今天的吳林峰。
來自福建寧德的小孩
本來這篇專訪原定以沙田為核心，因為吳林峰是區內居民，中學於美林邨佛教黃允畋中學畢業，而他人生首次busking的位置，正是城門河旁邊的沙田公園露天劇場，就連拍攝散步短片的路綫圖也初步想好了，直至訪問中途聽著吳林峰的故事，才決定推翻原有安排；沙田不再是重點，旺角才是。位於奶路臣街的寶寧大廈，是吳林峰移居來港後的第一個住所。
「我係喺福建出世，鄉下叫寧德，係近廈門嘅，去到6、7歲左右就落咗嚟香港。」寧德屬地級市，別稱閩東，是一個位於福建省東北部的沿海城市，「我鄉下係食蠔豉、蟶子出名。」然而駕車前往廈門市大約4小時，以香港人的標準絕對稱不上「好近」，但易地而處，又會覺得這樣說相當合理。
大概是臨海之故，隨意點擊寧德市的照片，不難找到某些特定角度跟西貢、石澳和長洲有點相似。環境清幽，生活愜意是最直接的感受，只是若果知道故事的來龍去脈，再把事情描述得神化一點、玄妙一點，也可以理解為：「上天或許早已預料吳林峰將會去到一個跟此處類近的地方生活」。有趣的是，當初之所以南來定居，其實源於母親的迷信決定，一次為兒子占卦，使她下定決心要帶他來香港重新開始。
「最初唔係好知實際原因，我都係大個咗先問番。當時我阿媽就話幫我睇過啲八字之後，話如果我喺大陸呢，人生就只得兩個選擇，一個係當兵，一係就做苦工，阿媽唔想……又冇咁多錢送我去外國，就係因為呢咁，我就嚟咗香港。」1995年出世的吳林峰說，自有意識開始便跟外婆和外公一起住，父母基於工作需要，長時間留在香港而經常「缺席」，每年只會返回寧德一次，所以吳林峰對母親的印象完全來自照片，直至某天母親現身學校，他竟以為對方是個陌生人。「返番下學，佢突然嚟學校接我，就話：『我哋而家搭車過香港囉！』，但我完全唔知嗰個係我阿媽，因為個樣變咗，嗰陣時覺得呢個女人好陌生呀，唔知邊個嚟，無端端帶我走，同埋我咩都唔知，就咁帶咗我落嚟香港。」
定居香港 一切從旺角開始
就這樣，來不及跟同學老師外婆外公說再見，便匆匆踏上過境巴士，直駛向深圳灣以南。移居到香港的第一個住所，就是旺角奶路臣街一幢唐樓裏的劏房單位，生活環境有多糟糕可想而知，雖然他只在這裏住了一年半，惟彼時回憶太過「深黑」，那怕事隔20年重遊舊地，心理陰影依舊揮之不去，「因為細個啲經驗令到我好驚呢個地方，有好多黑暗嘅回憶……環境唔好㗎，好唔好㗎。」單單「總有道友喺左近」，已使得心理壓力和厭惡指數飆升，吳林峰一邊解釋，一邊模仿那些癮君子的狀態，「當時由我哋個劏房行出嚟，就有個平台仔嘅，嗰度有人吸毒，即係啲道友會坐喺樓梯口，你會見到佢地high咗之後，就咁瞓喺度，好似就嚟死。」
家門外有人吸毒，樓下毗鄰女人街，對一個不諳廣東話的小孩子而言着實危險，父母下令不得踏出家門半步，也說不上是過份緊張。「啱啱落到嚟香港，唔識聽唔識講廣東話，又未搵到學校，所以佢哋唔畀我出街。」仍未上課的日子，每天包圍吳林峰的，除了電視播放節目的聲音，還有此起彼落的粗口，這些都是他了解香港和自學廣東話的基礎。「當時係要睇電視惡捕，咩都睇，總之當日開着個電視，就會坐喺度睇，睇新聞就會知道呢個地方叫香港，有啲咩事咩事（發生），又係咁聽佢哋（主持、演員、主播）講廣東話，試下跟住學，當時我想快啲講到，同人溝通到，因為獅子座嘅性格（8月6日出世），我唔知人哋係笑緊我，定係話緊我，我要知道對方噏咩，睇電視，我當係學廣東話嘅第一步，不過學得最快嘅就一定係粗口，嗰度（旺角）好勁多（人講）粗口。」
吳林峰笑指，「禁足令」的有效期只得極短時間，畢竟父親每天都要返兩份工，早上一份，夜晚一份，母親的全職則工時很長，「所以最有印象係，夜晚我去痾夜尿嘅時候，（就會）見到老竇老母返嚟囉。」雙親為了「搵食」長時間不在家，而小孩子有的是一雙腿和好奇心，加上於寧德成長的背景，家門乍看能關上，其實怎也關不上，他說跟家庭背景（還有星座）有點關係。「我細細個住喺大陸嘅時候，阿婆阿公係有少少錢，喺嗰個省係有少少地位，所以其實有種優越感，嚟到香港唔想好似驚咗，就將啲優越感擺咗喺身上，就算阿媽話：『你唔好出去呀！』我都係『嗯』囉……當時覺得，冇理人由（一直）困喺一個房間入面㗎嘛，我想去了解一下呢個地方究竟係點樣。」「嗯」完之後，年僅6、7歲的吳林峰，就會伺機偷偷離家，在女人街流離浪蕩。
茶記遇上廣東話「老師」
我好奇，到底當時的吳林峰在女人街看到些甚麼？「真係睇下條街有啲咩㗎喳，suppose呢個年紀，你係唔敢去街嘅，所以行落條女人街，好多人都用一個好好嘅眼光（望自己）。」投以好奇目光的，包括一位茶餐廳老闆。那時候，吳林峰的雙親已經離異，他和母親搬到通菜街71號至73號的唐樓單位，父親則住在奶路臣街那邊，而茶餐廳的位置，就是文章開首提及的「一生懸麵」舖位。
「嗰個老闆成日都坐喺門口食煙，佢見到我呢個𡃁仔跑嚟跑去，佢就好認得我，有時候就會問：『你阿爸阿媽呢？』但我唔識講，答唔到佢。」老闆見狀，惟有以食物表達善意，搭建溝通橋樑，「佢成日都會拎啲雞尾包畀我食，所以我細個係好鍾意食雞尾包。」吳林峰承認，就是因為這位茶記老闆，令他一而再再而三趁母親上班的時候偷偷離家，「有時候會偷落去同佢傾偈，佢就教我講廣東話，呢間餐廳我成日都入去坐，我從來都係叫佢做老闆，佢都冇講過個名畀我知道。」年紀少，當然店名也沒有好好記住，只能靠位置辨認，後來吳林峰與母親遷居沙田，過了一段頗長時間後，已成為中學生的他打算重返茶記幫襯，才發現該店已結業，老闆也隨之「消失」。「我一直都搵唔番嗰個老闆喺邊！」
我嘗試從Google Map的舊版本之中尋找綫索，奈何最遠只能夠追溯至2011年2月，當時該舖位是「八王子餃子店」，再到OpenRice輸入地址，找到多兩家已結業的餐廳名字，分別為「立食」和「八王子拉麵館」，就是沒有茶餐廳的店名，吳林峰嘗試推敲箇中因由。「你知以前啲舖頭開一開，做一排就走，係咁轉手，我諗嗰陣時我搬過去呢，嗰間嘢真係唔係開咗好多年，我諗都係咁啱得咁蹺我住嗰排，佢喺度開，跟住佢就搬咗……不過你引起咗我嘅好奇心，我決定問下我阿媽記唔記得。」
信和遇上Mr. Children 矢志創作
不記得的已成事實，記得的就要好好記錄，我問吳林峰除了劏房、道友、粗口、茶記老闆、廣東話和雞尾包之外，旺角對他而言還有甚麼特別記憶和深刻畫面，「最深刻係，個人好大膽囉，真心大膽！」此外，他說有必要詳細記下，位於通菜街71至73號的第二個居所，我抬頭望上去，是幾樓？「6樓。」是左邊還是右邊？「左邊。」吳林峰記得當時回家，那段樓梯不能行，要爬，「啲樓梯唔係按照人體比例設計，你諗下一個咁矮嘅細路仔，仲要咁肥，根本唔係行樓梯，係爬！」那是一個由幾個家庭合租的單位，內裏有幾間房，一房一戶，客廳和廚房共用，上世紀50、60年代會稱為板間房，用今天的說法，就是co-living Space但這有何重要呢？他說，重要到足以改變一生。
「呢段時間，即係我搬過去沙田之前嘅一段小學生涯，對我（日後）要走音樂呢條路呢，係有一個幾勁嘅基礎。點解呢？因為我搬咗嚟呢度之後，樓下有間琴行，就係因為當時聽到鋼琴聲，我好鍾意，但屋企冇錢，所以就去嗰啲社區中心，我仲好記得係油麻地駿發花園，救世軍（救世軍油麻地青少年綜合服務），我嗰陣時係讀『佐官』（佐敦道官立小學），阿媽搵咗嗰邊（救世軍）社工同我傾偈，然後就喺救世軍嗰邊搬咗部二手琴返屋企。」吳林峰說，那座二手琴本來屬於社區中心，抽籤後，他成為新主人。「部二手琴好搞笑嘅，我哋叫Upright Piano（直立式鋼琴），其實大部份香港人都係彈呢隻細琴，但我呢部冇咗面蓋，因為發毛（霉），仲要唔啱音，（阿媽）就搵咗個老師上門教琴，我仲好記得考完三級鋼琴之後，阿媽請我去對面（通菜街）食板長壽司（現時是一間專賣貴州羊肉粉的黔菜小吃店）。」
彈琴不可無歌，兩者從來都是共生關係，當吳林峰學琴去到一定程度，他對音樂的興趣愈見濃厚，於是順理成章的讓他發現，自己居住的地方，有一個「超級無敵尋寶園」名為信和中心。「學琴學到一段時間之後，就開始好鍾意去信和，因為樓下有好多CD舖，我就係由當時開始買碟，因為嗰度有二手碟，同埋有啲過咗期，人哋唔會再聽（未拆封的新碟），就擺喺嗰度，可能係三蚊隻、五蚊隻。」吳林峰說，這段時間買的唱片對他而言相當重要，影響極大，其中一張最關鍵的，是日本著名搖滾樂隊Mr. Children於2004年推出的大碟《至福之音》，因為這支樂隊，令吳林峰有想創作音樂的慾望。「因為（遇上）Mr. Children，令我想寫歌。」
「點解會搵到呢隻碟呢？其實當時唔係好識聽，同埋屋企冇電腦冇電視，聽歌一定係靠收音機，一定係聽商台，所以一放學嘅娛樂，就係聽收音機或者同啲Friend去行街。信和就好正嘅，樓上係賣玩具，下面（地庫）就係唱片舖……我就會去下面搵嗰啲碟，（喜歡）純粹因為我好鍾意畫畫，我搵嗰啲碟（買下來）嘅原因就係因為佢封面好靚好特別，其實我完全唔知佢哋係邊個，我覺得係緣份，第一隻真係拎番去屋企嘅就係Mr. Children（《至福之音》），白色底，小朋友畫畫咁，唔係而家見到嘅四四方方，方皓玟最近咪出咗隻碟（《HW1》），係呢款（3吋CD）嚟嘅，就係咁開始接觸，因為好平，咁啱屋企又有部CD機，漸漸培養咗個興趣，係咁去搵，係咁去聽，我好想知嗰啲結他係邊彈？個琴係邊個彈？所以好細個，就已經對結他手呀，監製呀呢啲稱呼有Concept（概念）。」這張唱片2004年推出，吳林峰要在幾年後才找到，當時他雖已十幾歲，但因為遲入學的關係，仍然是個二、三年級的小學生。
「我發夢嘅Moment喺旺角！」
一晃眼，十幾年過去了，今天的吳林峰，經過多年訓練，包括咬木塞讀報紙改善發音之後，已由當初完全不懂聽也不懂講廣東話，去到今天走進錄音室錄歌能夠字正腔圓的唱廣東歌，鄉音問題變得非常輕微。2019年憑〈你是萊特〉一曲正式出道，之後創作〈樂壇已死〉（吳林峰feat. 樂壇已死大合唱團）和〈狂人日記〉（柳應廷唱）等多首大熱廣東歌，聲名鵲起，一步一步走進大眾視綫，但真正的轉捩點是2022年，歌唱事業好像一下子大躍進 ── 4月2日，他與謝芊彤合唱《我也難過的》，榮登商業電台「903專業推介」冠軍歌；4月24日，他獲得《Chill Club推介榜年度推介21/22》的「Chill Club年度作曲人」大獎；5月11日，他首次踏足紅館四面台，擔任《The Next 20 Hins Live in Hong Kong 張敬軒演唱會》第12場表演嘉賓。6月30日，吳林峰的新歌〈土撥鼠之日〉派台，然後新人雲浩影、陳宗澤（CY）、MIRROR的Jeremy（李駿傑）都找他寫歌，就連現正上映的電影《闔家辣》主題曲，旋律都是出自其手筆，有種如果你沒聽過吳林峰的大名，不能說你認識當今的香港樂壇。
世事玄妙，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某刻種的因，得出怎樣的果，這些種籽，一直遍布旺角，從通菜街到奶路臣街，由信和中心到麥花臣場館，就這樣，寂寂無名的吳林峰便成為新一代上位唱作人。我問吳林峰，到底旺角這個地方對你有何意義？他說，這裏讓自己發夢。「夢想對我嚟講，你夠膽發夢，夠膽想，你先夠膽做㗎，我發夢嘅moment就係喺旺角！」所以紅還是不紅，吳林峰坦言沒有感覺，因為只要能夠繼續堅持創作下去，他便心滿意足，「呢樣嘢都同我曾經住喺旺角有關，我覺得呢個地方令我好Tough，令我唔會咁快睇低自己，就算中間幾辛苦都好，都會有一個twist會覺得，冇理由做唔到嘅，我成日都係咁，唔會睇低人，亦唔會咁快睇低自己。」
Text: 游大東
Interview: 游大東、Nico Tang
Video Directing: KW
Camera: 王家欣、張駿軒
Video Editing: 張駿軒
Photography: Sherwin Wong
Special Thanks: 玩具館長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