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噹——噹——」從車水馬龍的彌敦道,向西轉進咸美頓街,小路之上,汽車少了,大廈矮了,天空大了。鬧巿之中,聽不到雀鳥聲,卻是隱約聽到了噹噹響聲——屹立在這街上有半世紀的「炳記銅器」,年屆八十的第二代傳人陸樹才,獨個兒坐在小板凳上在打銅。
「現在都沒有人用這種方法造銅器了,太慢,怎可能容許工廠起貨起得咁慢?」經歷過人手打銅打出國際巿場的黃金年代,銅器巿場開始走下坡。花白了頭髮,陸師傅依然每天開門接單做生意,「與機器不同,手造的,是一種文化」。
香港,曾經有過數十間銅器店。
那是戰後的1950至今60年代,銅器是日常生活用品,銅盆、銅杯、銅香爐。當時的炳記,造過不少銅造水煲,賣到香港島,「港島的人較有錢嘛,負擔得起比瓦煲昂貴的銅造水煲」。直至1970年代後期,更廉宜、更耐用的不鏽鋼、銻等逐漸取代了銅。自此,香港的銅器業由盛轉衰,如今炳記可說是本地碩果僅存仍然堅持手打銅器的店舖。
雖然在咸美頓街這個舖位已有50年,不過陸師傅說,炳記其實早在1920年代由他的父親陸炳創立,當時的地址是油麻地的炮台街。「我『伯爺』,即是家父,當年從鄉下來香港,覺得要有一門手藝傍身,於是學打銅,在一間銅器店當學徒。他好像說過,學打銅的地方是在那個客家村,現在的李鄭屋邨。」陸師傅所說的客家村,就是李屋村或鄭屋村,早在1950年代清拆建成徙置區,後來再建成公共屋邨。「當年啊,做學徒好辛苦的,要幫老闆娘做埋下欄工夫,買餸煮飯。」
四年後,陸炳學滿師,在炮台街自立門戶。「那是唐樓的地舖,因為是舊樓,要拆,於是再搬到廟街。」廟街的年代,是炳記的高峰,打造的銅器主要出口到外國,包括美國、新加坡。陸師傅已忘記,高峰年代的舖頭共有多少伙計,但記得就是忙到天天做、日日做。簡單的水勺、匙𡙡,一個師傅每天可以十多隻,而複雜一點、大型一點的器具,就要花長一點的時間。「這些茶葉罐,平均做一個要超過一天,這訂單總共要做18個,大概要20多天完成吧。」
陸師傅18歲入行,形容自己小學畢業、讀不到書,於是出來工作,跟父親學打銅。「不要以為太子爺不用做,也是從頭學起,最初就是學做水勺。」
後來,炳記從廟街再搬到咸美頓街,一做就是半世紀。「在這裏,做得最多是銅鑼呀、刀劍呀,習武用的那些。當時真的流行,李小龍吖嘛。」走進有50年歷史的店裏,大廳中央掛上木造的「炳記」牌匾,一盞吊扇在天花懸著,地上散滿一地都是打銅的工具,單是鐵鎚就有十多二十個。左邊的牆,是個玻璃飾櫃,零碎地擺放著一個個銅器製品,有打磨過的、有拉絲的,供客人購買。
「現在都沒有人用這種方法造銅器了,太慢,怎可能容許工廠起貨起得咁慢?」陸師傅說,當年的銅料,有來自台灣、韓國,不過本地出產的反而更好,「軟身一點,我們較容易用」。90年代後期,工廠北移,本地基本上也沒有銅料供應,銅器的生產線也轉移至內地。「現在不是沒有銅器賣,不過絕大部分都是用機器造。」陸師傅隨手拿起一個銅水壺說:「例如一個水壼嘴,我們是𠝹了一塊銅片、剪好形狀,再整,再焊接。但機器就直接用模具,倒兩邊模,然後接合,快好多。」雖然效率更高、可以大量製造,陸師傅守住炳記,數十年來仍然堅持用傳統方法手造銅器。「人手做的,真係考師傅工夫、考手藝。手藝來自經驗,是要時間浸、儲回來的。」傳統打銅,講求力度、準繩度,按照每個成品打出來的效果,再不斷修正、追求打到最好為止。而時至今日,陸師傅依然相信手造工藝的價值。「仍然有人喜歡手造的工藝。你看不少人還會專程到日本、台灣,找這些手造的工藝品。」他在工作桌上,找來一張草圖,說最近有一個移民加拿大的婆婆,專程來找他造一個銅爐。「與機器不同,手造的,是一種文化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