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們可以邊吃邊聊,說真的。」身旁坐著的陳柏宇翻開外賣紙盒,手執炸雞的兩端啃起來,他偏好不點醬,就算是別家的連鎖店,他還是獨愛傳統口味,連說起炸薯條,也可瞬間點評本地連續店的高下。當下的他顯得自在真實,幕前人可以連雞皮吞下炸雞、對行業間以「不修飾」作賣點的藝人抱有懷疑,甚至形容自己不紅,故此廣告商不選自己也能理解。近年往內來一場整理,深曉能力所在所限,要音樂當中有自己,先要對本我全心坦率。
不亢不卑的中肯自評
入行十六年,陳柏宇說自己不是天生的表演者。他早年喜歡獨個兒去唱K,一個人做咪霸最自在,常點側田的歌,雖則並非每顆高音都拿捏得滿意。在他的名單上,側田生下來就是該做表演的,歌唱自在隨性如呼吸,就算偶有瑕疵也無人在意。唱著唱著,他就在K房裡待個四小時,太子道西Neway外牆上的陳柏宇影像隨日照褪了色,他本人也許久沒光顧。關於那個自我評價,是因為每逢表演他還是緊張非常,軀體灌滿焦慮,大多時間都難以享受。反倒開場前,下肢能隨節奏擺動,走音的機會甚至更微。有承認非天生表演者的氣量,同時有量度能力值的坦誠,不能吹噓,若是妄自菲薄又顯得虛偽。「I am good enough to sing on stage, but not good enough to call myself good or an excellent singer。要給自己讚賞,但又要知道限制,並突破。有些人把自己的評價放得太高,我覺得這是一個問題,如同一個人完全唔靚仔,但溝女極有自信,我也為他覺得辛苦。」
真實出自真我
對現場表演的不自在,或許多少都視乎所唱的內容,是否能與其價值觀泛出共鳴有關。「這一、兩年想做我能產生共感的歌曲,雖說〈別來無恙〉是情歌,但我能理解當中心態,但〈你瞞我瞞〉不能,『嘴裡那份甜味』不是我的心態。」那「你瞞住我 我亦 瞞住我」,日後豈是冇呢隻歌仔唱?瞬間陳柏宇就轉回現實模式:「我可以唱,你畀錢我我實唱。」事實是訪問前一天,他確是唱完〈你瞞我瞞〉,在類似大學迎新營的活動上唱,他微笑著說學生玩得很開心。〈你瞞我瞞〉是2009年之作,事隔十三年仍被點唱,亦算足矣,但同時他又笑著補充,這也許是懂唱「無言的親親親」的最後一個世代,再過兩年大家都哼著林家謙。
雖沒共感,仍要推廣。「The show must go on,有時就是夾硬嚟。被問及歌曲想帶出甚麼訊息,很多時候我只是負責唱歌,真的沒有什麼訊息,我也不知道可以說甚麼。要老作、吹水,正是我對修飾的定義。」現在不少歌手藝人都掛著不修飾的名號,並視為個人風格,他以音樂角度再詮釋修飾一詞之意,若然創作時沒參與那麼多,倒不如嘴巴老實點:「人可以不修飾但很虛偽,可以編製一堆故事去裝作不修飾。我介意自己是否真實表達所想,我最有價值的一面,是把沒人肯說但又存在的事,說出來。」
他是那種抗拒為萬事加諸意義的人,最近和唱片公司的同事討論拍片,又道出現今不少觀眾熱愛過份解讀的習慣,每個鏡頭、每道光線、每句讀白,都非寫出洋洋千字的觀點論文不可。明明一切設計不過出於美,或是煮到埋嚟就食:「達文西雕個四方形你也當它是寶物,明明達文西可能只視為四方形,但如果你把它放在展覽中大家就會研究起來。」他嘴角上揚,說自己多少有幾分反叛,偏要展示製作時的即興隨心,而非度到足、計到盡。
「無感情」的抗辯
現在當歌手,八足咁多爪似乎是基本,MV要有想法、曲詞編要有參與的份,而陳柏宇倒是想專心點,把歌唱好。所謂的好,是對準市場風氣和口味的破格。自言對唱歌能力尚未滿意,於是去了由根本、由胸聲入手,開始學唱歌。「香港常要唱得煽情點,我會質疑這是選擇還是能力上的限制呢?學唱歌後我發現是能力上的限制,於是必須承認自己未夠好,才能有進步。」他舉例已故意大利男高音巴伐洛堤的高音位從不以假音處理、Katy Perry不會陰聲細氣、嬌小的Arianna Grande也擁有極強爆發力,國際所推崇的永遠是big vocals,那是香港所缺乏的類種。另一方面,他又連珠炮發地指出香港聽眾不時批評歌手,說對方唱歌沒感情。「那是很糟糕的說法,每個人對感情的定義都不同,如果你沒考究過歌手對該題材的表達方法,其實You are not listening。況且這世界不止你一個人,這歌也不是為你度身訂造去打動你,是你不嘗試從我的角度去感受,那是你作為觀眾的責任。」老生常談,感情這種私人事,如同評論般無法掌控,於是他想鑽研聲音的技術,夠優秀就能代言。
低處學自嘲 高處看人性
全情投入去鑽研音樂,內心多少都有個秤在取捨,在競爭激烈的市場裡,陳柏宇又顯得份外地安然,安然的程度是能形容自己不紅,廣告商沒選自己也合理。「為甚麼不能說自己不紅呢?怎麼會有人不紅卻裝紅呢?I can see it and I can embrace it!」他幻想如果當刻紅到不得了,就沒陪女兒的餘瑕,順理成章地,現在就是不紅的最好時機。再過兩三年,女兒有了自己的生活,那隨便紅也無妨,他甚至能幻想屆時可以來點社會實驗,開一些會被視為壞榜樣的玩笑。類似是在廁所拍短片,鏡頭聚焦於他的上半身,拍著正撒尿的狀況。他會突然低頭看著下體,慨嘆地唱句「頭長期垂下去永遠抬不起」(他指定要文內列明這是原創想法,日後有人抄襲也知道原創者是陳柏宇)。嘴邊掛上自嘲超級過癮,可惜未必人人懂笑,大多人都背負太多驕氣和面子。「我覺得幾好笑!這種在不紅時相對地易玩,而我目前不是完全無法糊口,若然開始拮据便要犧牲部分執著,去做些深知一定會中的作品或事。但假若沒百份百中的把握,我又懶得賭搏,有機會失了聲譽,回報貌似不合比例。」邊說,開展一場勢均力敵的腦交戰,瞬間他露出了由心的笑容:「如果可以的話,我還是不會做的,不想做那些和自己應該做的事相距太遠的事。」名聲他管不來,所謂的形象更多是往自身加諸,守著界線,對自己有一定程度的尊重。
咬緊牙關走往命盡頭
順遂或艱辛、當紅或名不經傳,很多人說演藝行業尤其要看命,不是多努力就能填補命格的缺失,以至被看見。「目前是站在樂壇的角落吧!在那處我會舒適點。我的目標並非要被看見,而是唱歌之餘又可以糊口,而兩者我都做到,再偶然收到好評價,我已經很開心,非常開心。」他信命,但又分得很清,命運本貌如何,以及看待命運的態度如何是兩回事。新作〈命盡頭〉來自他在網上看到並喜歡上的句子「To get though hell you have to keep walking.」,在〈對得起自己〉、〈有我〉和〈墜落〉後,似是有需要由一首作品去概括沈重,加上那無止境地往上坡推石的西西弗斯,合起來就孕育了〈命盡頭〉。「要來的事早晚都會來到,避無可避,只可以把事處理好。假設十多歲懷孕怎麼辦?那就把孩子養大吧。硬著頭皮,養著的中途就知道該怎做。命本該如何不重要,要認命但同時要有樂趣。沒有事是不能解決的,合上眼隨便指一個方向就起行去。」當中必然有痛楚,但陳柏宇自覺對痛楚的承受能力較強,能為妻女承擔,假如作品有感覺,也有一定強大的心臟,透過歌曲與聽眾共同直視苦楚:「多痛都會過的,跟天份無關,這是我的感召,也是我的職責。」
Text:陳菁(IG: @chanching_archive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