興許是年紀漸長，總覺得日子流逝速度愈來愈快。
「This city is dying, you know?」
「和諧唔係一百個人講同一說話、和諧係一百人講一百句唔同嘅說話之餘，而又互相尊重！」
上述兩句由Dr. Dylan（Joe Junior飾）和葉梓恩（佘詩曼飾）演繹、來自「一代神劇」《天與地》的經典對白，香港人耳熟能詳，因為截圖和短片經常在社交網絡經常出現，尤其是社會愈見崩壞的當下，彷彿已成為香港人用來聊以安慰或宣洩悲憤的金句。時光荏苒，這套感覺上問世才沒多久的經典作品，今個月21日已是首播十周年，而身為監製的戚其義，自拍罷《金枝慾孽貳》（2013）離開無綫後，八年間一直沒有任何新劇推出，直至今年，他終於重返港劇界，為AMM亞洲心動娛樂製作28集網劇《逐流時代》，6月煞科，不日上架。
從《天與地》到《逐流時代》，3650日倏然而過，香港依舊叫香港，卻早已不再是很多人心目中那個熟悉的城市。回望當年與編審周旭明創作的劇本，戚其義承認，有些事情的確「好嘅唔靈醜嘅靈」，「我哋講嘅嘢你話中唔中，有啲係中咗㗎！」而在新常態下，阿戚直言創作上也不能再天真的以為，能夠如往時那樣玩得那麼徹底。「有啲我哋以前真係可以好天馬行空，可以亂咁去想像，但而家某啲尺度唔可以去得咁盡，因為可能會有影響，要收斂下。」其實這是意料之內的答案，只是親耳聽到金牌監製這樣說，也禁不住由衷感到無盡悲涼。
撰文、採訪：游大東
協力：郭家穎
攝影、短片：王嘉欣、張駿軒
鳴謝：AMM亞洲心動娛樂
踏足神州 水土不服
《金枝慾孽貳》拍畢後，「戚周配」這對黃金組合便雙雙於2012年年底告別無綫，帶領數十位手足毅然北上，投身浩瀚無邊的大陸影視市場，只是這對在港劇界向來多產（至少一年一劇）的二人組於往後的九年間，新作寥寥可數，僅周氏有份創作劇本的大陸劇集《傳奇大亨》2017年於浙江衛視首播 ── 其實這套原本是阿戚首次執導的陸劇，只是出師不利，有傳他與男主角張翰鬧不和，結果拍至中途，阿戚「撕掉合約」拉隊走人，改由來自台灣的莊訓鑫走馬上任做導演，第二男主角亦由黃德斌變成劉長德。作為行內的資深導演和劇集監製，阿戚這一跤跌得很重也很痛，只是難關一再出現，跟《傳》劇一樣，同於2015年開鏡的《荔芳街之海岸風雷》，2018年煞科後「攤足」接近4年仍然播映無期，結果兜兜轉轉，三年又三年又三年後，新作一欄始終空白。
坐在AMM亞洲心動娛樂（簡稱AMM）大埔總部裏的放映室一隅，滿頭白髮的戚其義，平心靜氣總結這些年來走過的高山低谷。「有一句嘢形容我係好貼切嘅，就係『水土不合』，呢個我係認同㗎，因為大家（兩地）制度唔同，即係（香港）拍戲，好多時都係（靠）導演感覺、同埋（聽）導演嘅指令，但內地就有啲奇怪，即係個指令未必係導演可以控制到，呢個我都花咗幾長時間去適應。」
簡單而言，在香港拍劇，導演幾乎擁有絕對話事權，演員需要按照指示演好角色，所以演員若有機會得獎，發表感受時必定會感激導演給予機會。但在大陸，演員多為專業學院出身，長時間接受專業培訓，對於如何演繹角色的知識豐厚，他們亦知道「小鮮肉」（年輕演員）極有市場價值，甚至是能夠吸引老闆投資，操控開劇的「生死大權」，多重因素加起來，演員很自然會在片場裏反客為主，凌駕導演專業，使他們淪為「執行者」。新晉導演也罷，但對於入行45年的阿戚而言 ── 1976年加入無綫，由場務做起，擔任當時「金牌監製」甘國亮的統籌 ── 這口氣怎也嚥不下？既然無法妥協，那次「意外」只能說是無可避免。
有趣的是，因為內地市場大，老闆何其多，人生路不熟易碰釘，但「東家唔打打西家」的情況十常八九，加上香港人與大陸人對於影視製作的見解南轅北轍，所以戚導強調，過去九年就算沒有新作，亦絕非百無聊賴，「我哋香港比較『快啲』，意思係，大陸有好多嘢好講程序，變咗係會花時間啲。呢幾年一直都有人搵我（拍劇），但有極都仲係大陸市場，所以我都仲喺度調整緊自己嘅心態，不斷去試，直至阿文龍（AMM香港區副總裁林文龍）搵我搞呢個戲，我覺得好在香港仲有呢啲平台，我就將心機同時間放咗喺香港先，跟住再返去內地搞（新劇），因為正如我所講，香港（由統籌到煞科）係快啲，大陸你都知，佢哋製作或者係成個Size（規模）係大啲，起碼要成大半年先搞到一個戲。」
再拍港劇 起用全新班底
戚導所講與AMM合作的新劇《逐流時代》，今年4月底正式開鏡，6月底煞科，「因為疫情，我同文龍都拖拉咗成半年（才完成）。」談到新劇的源起，年初曾有報道指，是林文龍的太太郭可盈牽線，促成今次合作，戚導笑言「係咁樣傳」，但跟實情略有出入。「我諗最大原因係阿文龍本身，佢要擔任AMM呢個CEO，都要Form一個拍劇嘅創作團隊，但我同文龍未合作過，我諗係郭可盈同文龍講：『搵我啦！』因為可能我同郭可盈都有合作過（《O記實錄》），然後阿文龍就叫個朋友搵我，大家傾完都幾合得嚟，我就一聽（拍）即合！」另一個合得來的原因，是AMM能夠提供足夠支援，拍一齣以香港為主的劇集之餘，更容許與戚導未合作過的演員加盟劇組，「其實喺導演角度嚟睇，（用新班底）就會Take a risk（冒險）嘅，始終默契唔同，以前嗰堆（演員），我哋成六、七個戲都係（一齊合作），大家好明，呢個戲，大家都睇到，有好多都係未合作過，變咗我都要老闆岌頭（答應）先，因為（過程）會嘥時間，阿文龍都覺得OK，大家就合埋一齊，撞一撞啲火花，我覺得都幾好。」
熟悉「戚周配」電視作品的讀者，總能夠說出幾個固有班底的演員名字。就以2000年之後播出的劇集為例：林保怡、陳豪、蔡少芬、佘詩曼、黃德斌、邵美琪……但今次為AMM製作的《逐流時代》，只剩下黃德斌，而曾有份參與《珠光寶氣》（2008）、《飛女正傳》（2010）和《天與地》演出的麥子樂，則正式「升呢」成為男主角，除此之外，其他演員如麥明詩、黃又南、陳雅麗、林耀聲、黎紀君、鄺旨呈、李敏（Ranya）、張凱娸和鍾浠文（Zelia）等等，在「戚導的Universe」裏面，統統都是「新名字」，但對於幕前演出絕非白紙一張。
譬如洋名Allie的陳雅麗，中學時代已任職模特兒，10年前大學畢業後隨即踏足內地發展演藝事業，2012年已經在內地主演電影《潘多拉的寶劍》，微博擁過百萬粉絲，2018年跟郭富城、梁詠琪、林志玲一同參演電影《西遊記．女兒國》，今次她是透過試鏡，成功獲得首度在港拍劇的機會。而黎紀君和鍾浠文，二人同樣是模特兒出身，前者自2017年開始踏足電視圈，先後在ViuTV和香港開電視擔任節目主持，後者2008年由上海來港發展，有「翻版徐子淇」之稱，電視迷或者不太認識，然而她倆在網絡世界人氣不俗，IG帳戶的粉絲人數分別超過11萬和29萬。戚導說：「黎紀君同鍾浠文都係嚟自模特兒公司，但其實佢哋對演出都有經驗，因為佢哋成日都行舞台，行Catwalk，我同林文龍都覺得，（黎與鍾）雖則係新，但都有個譜，即至少面對個環境同埋鏡頭唔會慌張。」
談到怯場，眾所周知，戚氏作品的劇本不是普通師奶劇，對白絕非為了遷就劇情「發水」、充塞時間而存在，對演員來說，要走進角色世界，還要演得好、演得準，當然不會輕鬆，就連阿戚亦承認這點，「會呀，佢哋開頭好緊張，但當然，呢啲緊張同壓力，我哋要紓緩，（要）同佢去釋放，但佢哋後生，變咗好快就適應，同埋最緊要係今次個劇本係齊嘅（當年鄧萃雯曾炮轟拍攝《金枝慾孽貳》期間「飛紙仔」問題嚴重），所以變咗佢哋個心理狀態都好好。」至於麥子樂、麥明詩和黃又南等演員，本身都有拍劇拍戲經驗，所以只需要花一些時間溝通，調教他們在角色世界裏的主觀意願想法，從而做到導演期望的演出效果，「佢哋嘅吸收能力好強，所以喺過程入面，好快好快就Pick up得到我需要嘅嘢，而喺戲中，佢哋都算係有成90分嘅發揮，好好！」
林耀聲麥子樂演出印象深刻
問到《逐流時代》裏哪個演員印象最深刻？戚導說了兩個名字：麥子樂與林耀聲。「尤其係林耀聲！我冇同佢拍過（合作），只係睇過佢演《點五步》（2016），佢畀到我一個幾興奮（感覺），即係我喺導演角色，我睇到佢嘅演出，佢嗰種……因為呢個角色係咁年青，佢唔係面對緊（社會、人事）鬥爭，而係面對緊同女朋友（黎紀君飾演王敏媛）生死嘅壓力，嗰種同大佬嘅掙扎情感，畀到我一個幾大嘅Impress。」
戚導又說，林耀聲與黎紀君這條故事線，是全劇裏最感人的，「因為嗰兩兄弟（麥子樂、黃又南）嘅爭名逐利呢，橋段都係嗰啲嘢，都真係比較套路，當然佢哋各樣嘅演出係有另一種味道，但林耀聲同黎紀君呢對情侶，因為佢哋兩個面對緊一個幾大嘅衝擊，所以佢哋嘅演出係幾感人。」而入行20年終於第一次在劇集擔正做主角的麥子樂，阿戚指他雖然老練，但今次演繹的角色亦頗有難度，要拿揑箇中情緒，不無壓力，「壓力就係來自麥明詩（飾演Emma），因為佢同麥明詩有一個幾壓抑嘅情慾戲，演戲冇問題，但情慾戲就，麥子樂仲驚過麥明詩，佢要衝破呢種心理障礙。」故事講述雙麥要背著黃德斌（飾演宋遠圖）發展地下情，「即係偷食，所以麥子樂要對呢樣嘢（關係）花好多想像，但佢嘅演出、演法係比以前成熟咗。」
參考AMM提供的劇情大綱及角色介紹，《逐流時代》故事結構簡單、人物眾多，戚導坦言，今次這套劇集，其實都是以往拍過的傳統長劇結構的戲：葉家是故事發生的地點，爸爸（陳觀泰飾演苟叔）在上環經營海味店，是家族生意，思想傳統，見自己年事已高，一心想將生意傳給三個仔（麥子樂飾演葉港生、黃又南飾演葉港智、林耀聲飾葉港偉），結果三個仔走去中環打工。「最主要係寫三兄弟點樣因為鬥爭，點樣為咗名同利，喺中環（上流社會）搞到焦頭爛額，而三兄弟又點樣關係破裂，最終成個故事係點，就要大家自己發掘。」到底阿戚最希望觀眾能夠透過今次這套劇集看到甚麼，「其實三兄弟就係等於社會嘅縮影，我睇到嘅就係話，通常想追逐名利嘅，都會損手爛腳，愈唔想爭嘅嗰啲人，應該係愈開心，但我哋而家呢個社會入面係咪咁呢？因為我哋成個社會已經變咗。」
《天與地》實際上想講友情
借劇情發展和人物遭遇折射，甚至直接呼應社會現況，從來都是戚導作品的「招牌菜式」，相信《逐流時代》將來上架之後，很大程度都能夠再次引起劇迷思考和討論，然而談到他入行45年以來玩得最叻、玩得最盡，最引觀眾回味無窮的「一碟餸」，必然是2011年推出的《天與地》，沒有之一，這套劇集在香港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至今不變，一晃眼已十年，到底觀眾於不久將來有沒有機會親眼見到劇中人物聚首一堂？「唔知！唔係唔敢，係冇呢個想像。」阿戚說，因為當年《天與地》播出後，觀眾賦予很多意義，但這個文本放在今天的香港，未必可行。
「大家都知《天與地》係作為一個反叛（象徵），大家都好多口號呀，對呢個戲點Name法（賦予甚麼意義），但响我哋而家呢個環境，你提起（演員再聚）可能都要花啲心思。」不一定以《天與地》的名義，單純邀請主角聚首一堂也可以吧？！戚導答得坦白：「得，咁又唔同喎，用《天與地》就可能敏感啲，如果用第二個名目、題材，有（機會）嘅，我都成日同陳豪佢哋聚埋一齊，要聚埋先可以傾呢個題目，唔去傾呢，就好難（成事），因為大家已經唔係（當年）嗰個狀態，阿Mo（陳豪）已經有三個小朋友，德斌又結咗婚，保怡已經轉咗（崗位，創辦製作公司，兼任劇集監製），唔再係演員咁簡單，蔡少芬已經喺大陸發展，阿佘又係，假如我哋真係做到呢樣就正呀，短短哋（拍）呀，我哋用手機拍，拍個短篇（故事）又好，MV都得㗎。」是的，拍甚麼也好，總之能夠再聚的話，其意義已勝過所有。
很多人認為，十年前首播的《天與地》，充滿對今天香港「預言」，但阿戚不以為然。「你話當年係咪衝住而家個社會（寫劇本），其實當年都唔係咁，當年都未發生咁多嘢，只不過我同阿旭明鍾意喺裏面搵一啲好多矛盾嘅嘢出嚟，去製造一啲創作空間，（因為）當時嘅社會，我哋唔多唔少都有啲睇法，就延伸到而家。」只是，再細看部份劇情與對白設定，是否也有點不幸言中，「好嘅唔靈醜嘅靈」的感覺？「係㗎，有啲！即係我哋講嘅嘢你話中唔中，有啲係中咗㗎，但有啲（到底）係唔係，可能我哋會响創作延伸落去又有，只不過，呢啲我唔覺得係一個大問題，我覺得《天與地》呢套劇，其實我同阿旭明主要寫嘅，係三個男人（陳豪、林保怡、黃德斌）嘅嗰種浪漫，佢哋因為一件事（在山上吃了家明）而演變到咁，而個社會又變成咁，咁佢哋會點呢？而阿佘（佘詩曼）又點樣睇呢三個老友呢？」奈何大家也心知肚明，當今的香港已不可能再拍出另一套《天與地》，畢竟新常態下紅線處處，阿戚以娘家的情況說明，今時今日，我們仍然可以繼續創作，只是在技巧上要再多花點工夫。
紅線一直存在 繼續創作尋出路
「其實我哋喺無綫成長呢，不嬲都有條紅線喺度，只係我哋不斷喺嗰條紅線度，睇下點踩綱線啫。去到而家我離開咗無綫，就等同有另一條紅線出現，變咗（要思考），我哋點樣喺創作入面拎個平衡？」30年前曾經與阿戚聯合執導《沙灘仔與周師奶》（1991）的「杜Sir」杜琪峯，今年3月接受香港電台節目《鏗鏘說》訪問時，直言「無形界線」必然出現。「你唔使諗，佢實會出現，一鋪比一鋪令你覺得更大挑戰，（但）我哋呢種創作人……正一『橡皮蝨乸』，撳極唔死，即係創作就係好靈活，你話嗰樣唔講得，我講嗰（另）一樣，我講嗰樣唔代表呢樣冇（包含）喺入面，問題在於裡面個內容係咪你真係要講。」
阿戚的想法擁有近似想法，他認為就算拍同一種題材，只要台前幕後配搭不同，自然會衍生出不同感覺的作品。「我覺得社會環境各樣嘢唔同呢，嗰樣嘢（作品）會變，演員配搭唔同，或者導演睇嘅嘢唔同，都可以變（有變化），唔係死咕咕，係咁就係咁，只不過（視乎）我哋對嗰個（創作）空間僅存仲有幾多，我哋點樣去處理佢，如果個空間好窄，去到你唔鍾意，你一定放棄。」但他去到今時今日仍然堅持創作下去，「因為我醉心拍嘢，變咗我都會（繼續）再响裏面搵條路，繼續去創作，繼續去行。」
換言之，仍然有得做下去嗎？「可以，正如你而家睇到我同文龍搞咗《逐流時代》，呢個戲，如果喺而家嚟講，都係幾爭議性，變咗我覺得，呢個咪就係空間囉……只不過有啲我哋以前真係可以好天馬行空，可以亂咁去想像嘅（劇情），而家好可能就唔得喇，某啲尺度唔可以去得咁盡，因為嗰啲可能有影響，可能要收斂下，我都仲喺度摸索緊。」乍聽很悲觀，然而戚導以昔日的舊拍檔「杜Sir」作例，冀大家別太早放棄。「伙睇下杜琪峯都喺ViuTV拍劇（《三命》），我覺得佢都肯咁樣做，即係市場（對前景）有唔同睇法……大家都會期待嘅，（既然）佢又做，我諗慢慢都好多人會開始喺呢個情況下去出現（創作、拍劇），我覺得有好事，將會更好！」
